#2
「親愛的孩子們,我要到森林裡去一下,你們一定要提防狼。要是讓狼進屋,它會把你們全部吃掉的——連皮帶毛通通吃光。
這個壞蛋常常把自己化裝成別的樣子,但是,你們只要一聽到他那粗啞的聲音、一看到它那黑黑的爪子,就能認出它來。」
「其實妳的心情,我們部門同事都看在眼裡,但是規矩就是規矩,如果因為一時的感性而逾越了界線的話,官方的體制就會隨之崩壞。」
「我明白的。關於手術費我會盡快想辦法,勞煩你們繼續幫忙照顧牠了。」
離開了醫生會診室,她跟隨著護士的步伐移動到一般區域。
這裡是潘德莫尼醫院附屬的動物醫院,在規模和技術上都毫無疑問是全國首屈一指的動物醫療權威——任何事物只要被冠上了潘德莫尼的名銜,仿彿就能成為定心的鐵證。這是雪莉如何將自己拼到筋竭力疲也要把羅布留在這裡的原因。
「哎呀艾茵小公主,你別這樣啊出事了我要怎麼向教官交代啦——…」她們身前突然掠過一名戴眼鏡的白袍女子,在走廊上追趕著一隻活蹦活跳的貓遠去。
護士回頭為冒失的同僚調解,雪莉微笑著擺手。
如果羅布有朝一日,也能再次回復到這個健康活潑的模樣就好了。
雪莉走進活動間,剛剛完成定期療程的羅布已經被醫護人員送到為訪客而設的獨立房間裡讓她探望。
體型龐大的黑犬懨懨垂頭躺在籃子裡,聽見門開的聲音立刻頭一抖想接近她身處的方位,雪莉趕快一個箭步率先蹲到牠旁邊。
稍微調整一下坐姿,她努力讓自己從學校兼職雙重轟炸的疲累狀態中抖擻起精神來。
「對不起,羅布,難得今天可以跟你多說一會兒話卻是這副樣子,我應該更開心一點的。」
她坐在人工草皮上,細細撫著黑犬的毛,天馬行空地訴說著最近生活上的大小事情。
說起來,以羅布現在的身形,已經不能說作小狗了。最初相遇的時候,明明只有她的一條手臂那麼長呢。
羅布並不是來自什麼有品牌的寵物商店,倘若是的話雪莉也無從稽考,因為當初牠是被她從街上撿回家的。
但那並不是一開始就決定好的事,最初在小公園裡看到瑟縮一角的小黑狗時,她心中有股衝動就給牠買了點吃的,之後的幾天也抱著期待回到相同的地方,再之後逐漸演變成了習慣……直到有一天下大雨,她才忍不住把牠帶回家裡。
後來雪莉給小狗取了名字,於是羅布成為了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存在。
不知道牠在被拋棄到流浪的時期遭遇了什麼、還是落下了什麼病根,在雪莉唸高中的時候,羅布的身體狀況便開始反覆起來。她有時會想,如果當初能再早一點收留牠,情況就會不會沒這麼壞了呢。但是,已經發生的事是沒法改變的,她只能盡力做好當下的事。
說起來,多妮妲是不喜歡羅布的,尤其父親在她決定要養羅布的時候,並沒有表現出任何反對的跡象,串連起前因後果,想必這個態度會讓多妮妲對她和羅布更為反感吧。
而且,羅布也不親近多妮妲,她不止一次看到多妮妲不動聲色的將手湊近羅布、但是羅布非常不客氣地走開的情形,想起那時姐姐氣得牙癢癢沒輒的表情,雪莉心中莞爾。
只是,那些都已經成為過去了。
*
踏出醫院的大門,陷在掌心中的指甲,還未曾鬆開過。
雖然說會想辦法,但是這個辦法,想了好幾百天依然沒有想出個眉目。
現在的她,只能考慮自己能力範圍內能做到的事。在心情沉重的時候,並不是沒有萌生過鋌而走險的念頭——然而,無論是從理性還是感性的角度上,她都沒有能力承受違抗法律的風險,一旦失敗的話……被遺留下來無人照料的羅布會面臨怎麼樣的結果。
其實對雪莉來說,除了羅布之外,其他什麼都不重要。
只要可以從她身上拿來交換籌碼的東西,她統統都可以捨棄。
包括她這個人。
晚上的打工輪值還沒開始,她在醫院外圍的河畔漫無目的地走著。
走了好幾個圈。
良久,雪莉終於打開了手機裡的通訊錄,撥通電話。
「您好……。」
*
在那天堪稱亂七八糟的第一次相遇中,手忙腳亂心神不穩的雪莉實在沒有太多餘力去應付各種突如其來的變化。
她僵著身體不知所措的發怔,在熟悉的街口映入眼簾時才回過神、木木訥訥的要下車時,男人卻向她索了電話,然後把自己的聯絡方式輸入進去。
直到夜裡半躺在床上,看著通訊錄中那個陌生的號碼,她才意識到這一天所發生過的匪夷所思的事情,都是真實存在的。
此刻走在約定場所的街道路段,雪莉的緊張感再度開始動作起來。
不是從那天的遭遇學乖了嗎?怎麼又重蹈覆轍了呢?
……兜兜轉轉繞個大圈,最後還是回到了這一步。
只是沒料到會來得這麼快。
她不過抱著一半破罐子破摔、一半僥幸的心態探探口風,男人就十分單刀直入地表示今天晚上可以邀約飯局,美其名曰為,加深彼此的認識。
最後她向店長告了假。
被取笑被當成蠢材奚落之類的可能性她都有預想過,若然是調笑之言,那麼她還能當作買個教訓,乾乾脆脆將這件事從人生中抹消掉……卻是沒想到那個人,是真的對她抱著這般大的興趣。
「妳來了?」
甫見她出現在視野範圍,佇足在餐廳前身影修長的黑髮男性徐徐向她走來。
雖然穿著只是很平常的襯衫西褲款式,但是搭配起男人自身的存在,就有種難以忽視的氣度。
這個人很好看。這是雪莉發自肺腑的、一個誠實的想法。
然而,好看亦僅僅是一種流於表面的觀感,並不意味她可以對此無條件托付信任。
她勉強保持著平靜的表情微微點頭作應。
「進去吧。」
室內的服務生打開了門,男人側身擺手向她表示禮貌的邀請。
雪莉在內心深吸一口氣,手指緊攥著袋子的掛帶邁步。
*
在一個徹底陌生的氛圍下,雪莉正襟危坐,她覺得自己當下表現出來的心理狀態絕對不像在寧靜的晚上參與一場充滿情調的男女共餐,而是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進入試場準備什麼性命攸關的面試似的。但是,對方既然見證過她那天的「意外」,應當理解她為何會有這樣的警戒心就是。
想到這,才稍稍為自己的強差人意的表現打了個心安理得的圓場。
「這家店我來過幾次,覺得質素尚算不錯。你對菜式種類方面沒有特別的喜惡偏好吧?」
她輕輕搖頭,有點不自在地避開對方眼稍含笑的視線,打開那裝裱得像古董相簿一樣的菜單試圖分散注意力,但是一嘗試讓思維對上文字,腦袋就呈現出雲裡霧裡的狀態。
……嗯,那是法文?……德文?
……是什麼文字都不要緊,最重要的是……沒有價格。
略為神色凝重的把焦點從菜單鉆出來,雪莉隔著距離與氣定神閒的男人對視。
「我……身上的錢不多。」
「費用當然是算我的,無須掛心。」
「……」
「妳有顧慮?」對方似是意識到她的猶豫。
雪莉緘默不語。相信她的警戒已經有夠明顯了。
「那麼讓我來自作主張吧。」完全忽略她散發出來的敵意似的,男人悠然向侍應招手,興致絲毫未減。
「給我兩份這個。」說罷,他從錢包掏出一張卡,「麻煩先結了今晚的帳,全部都算在裡面。」
雪莉看著侍應鞠躬退場,確認了這不是另一個詐騙的設局後,懸著的心才稍稍放下一點。
「謝謝。」
男人一笑置之。
「我想……我們應該來個自我介紹?」
「我叫瑪爾瑟斯。」
「……雪莉。」
然後……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眼睛無處安放的在桌底與桌布之間飄蕩,雪莉略帶僵硬的沈默,從小就不是外向健談的個性,她並不擅長與陌生人面對面交流,更遑論在這樣的環境下。
不要說男人了,即使是男同學,她都甚少有過單獨相處的經歷。
「好吧,沒關係。」話中帶著笑意,「破冰的任務倒是應該由男士來做的。那就由我先行抛磚引玉吧。」
像是演獨角戲似的把話接下來,這人就真是毫無隔閡的開始說起不著邊際的話。並未再進一步提及自身的身世背景,而是聊起了圍繞在社會週邊的時聞逸事、生活趣味,符合著她這個身份可以理解的話題。對話的距離感是恰到好處的,不會過份自來熟也不會過份拘謹尷尬,卻很自然的散發著親和力拋出引人入勝的論題。雪莉發現自己慢慢從抗拒的心態中舒緩了,順水行舟的投入到對方的話匣裡。
觀摩著瑪爾瑟斯這麼從善如流的話術和交際手腕,雪莉想如果他不是政治家、律師或者顧問之類的話,大概也很適合當商家,負責應付大場面的那種等級。
呃……總裁?
她忽然想起家裡有好幾本不知道是誰的、標題寫著類似名詞的小說。
除此之外……
看著瑪爾瑟斯,雪莉想到什麼叫秀色可餐。
以一般男性而言長度略為中性的髮絲,左側順著弧度垂落著略為復古的三股辮,髮沿映著燈泛著靛青色的光——不知道是天生的還是後染的——她覺得像某種花一樣,如此矛盾的景象呈現在這個人身上卻是異常和諧,應該說這個模樣,就仿彿跟這個人是天造地設的匹配一樣。
更不要說那雙微微上挑帶著魔性的眼睛,雪莉覺得一旦交投到他貫注而來的目光,就會不慎被吸進去似的,所以來去幾次之後學乖了把視線放在別的地方專注在對話內容上,然而那聲線不知夾雜著怎麼樣的情緒,似笑非笑,似是高雅又帶著玩味,似滑動的絲帛,似是水銀滴落的音色,令人浮躁鼓動。再加上揉合於兩性優勢平衝之間的容顏,相信這副配置足以讓他在絕大部份的人面前橫行無忌。
嗯,在這個橫行無忌的定義上,雪莉覺得是不分性別的。
作為男人層面的品質就算了,連女人層面的特長都一併包辦的還能說什麼?
那在燈火下如同白瓷一般高貴質感的肌膚和纖巧修長的肢體指節,舉手投足散發著一股似有還無的香氣,她相信這個人若不是天生異稟,就是——對了,她好像還看到指甲油的反光——嘗試想像這個男人在私人時間會怎樣保養美白敷面膜塗指甲油什麼的,雪莉很努力讓自己喝水不要嗆到。
不過神奇的是,在普羅大眾的情況下,這樣的男性通常會被冠以一些負面的印象和戲稱,但是當這些特質集中到這個人身上時,她卻覺得有種理所當然的和諧感,這……也是一種個人魅力吧。
有些人天生就是會吸引人的體質,像她就完全沒有。
說到男女通吃這回事,雪莉想到以前中學時期有些女同學很狂熱的揮舞著一些封面是兩個男人的戀愛漫畫,她在服務生上菜時的空檔打量著對面而腦裡的聯想卻越飄越遠,什麼攻受什麼屬性……直到對方的動作開始跟隨著她游離的思緒放緩節奏,投來一個關切的眼神。
好了好了再想下去恐怕就無法直視了。
她訕訕的扯著嘴執起餐具,堆首專注在眼前的佳餚。
整個晚餐的過程中,雪莉已經不自覺的放鬆下來,溫順的聆聽著對方此起彼落的話語,甚至會嘗試作出回應,投入到對方悉心營造的空間裡。
除了對這人社交能力由衷的佩服之外,雪莉歸納出的另一個原因是:食物實在太好吃了——即使是父親還未消失的那段時光,由於家中的風氣樸實,她也未曾拜會過這種連名字也叫不出來的高級餐廳。所以對於這個難得的機會,她珍惜著一分一秒去品嘗著這個自己從未窺探過的世界。
*
一席既畢,雪莉與瑪爾瑟斯在街口道別。
「謝謝你。」她腼腆的表露微笑。
「怎麼會,這頓飯吃得很愉快。我也很久沒有跟人這樣隨心所欲的聊天了。」
聽到對方這樣說,坦白說她是有點心虛的,因為這次「約會」佔了九成以上的時間都是瑪爾瑟斯的個人演講秀,雪莉甚至覺得即使把自己換成一塊人形紙版對他的表演也不會有太大的影響。正常人眼見交談對象如此沒趣的反應大概早已食之無味知難而退了,只是出現在她面前的這一個,很顯然不是正常人。
「妳吃東西的樣子也很賞心悅目,讓人覺得連食物都變得比以往更加美味了呢。」不知道這算揶揄還是調情,總之她感受到自己臉上越發冒出不好意思的熱度了。
「那麼……我應該可以期待下次的機會吧?」
雪莉一頓,緩緩點了頭。
結果他們就真的是吃了一頓飯而已,對於瑪爾瑟斯真的遵守著邀約時的說辭,沒有對她作出任何想像中那種進一步的舉動,雪莉亦暗自鬆口氣。畢竟,只是有著口頭上的覺悟,實際上她是還未做好充份的心理準備。
「這是答謝的酬禮。另外,我想這個會對妳有用。」
瑪爾瑟斯傾身把摺疊完好的銀鈔,還有一張紙片掖進她的掌心裡。
雪莉愣著不知該作何反應,接過東西後維持著掌心緊閉的姿勢、細若蚊蚋的道謝,轉身背向他就走開了,直到聽見汽車引掣發動駛遠的聲音,她才兩三步湊到路燈下,檢視著手上的名片。
這是一張商務卡片,下方寫著的,是男人今晚向她所報出的名字;而上方以古典燙金文字所標識,如雷貫耳的公司名銜是——
——古朗德利尼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