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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烏鴉對公主說:「其實我不是一隻烏鴉,而是一個英俊的王子。公主,要是你喜歡我,就可以把我拯救出來,但你必須和親人道別,到這個破舊的城堡里和我為伴。這裡面有一間屋子可以居住,裡面有張金床,在那兒你的生活都要自理,記住不管在夜裡看到或是聽到什麼都不能叫出聲來。只要你叫出一聲我所遭受的痛苦就會加倍。」

羅布最近的狀況很不好。

 

離開醫院後,雪莉趕緊乘搭地面鐵路前往下一個打工的地點。

 

午後時段公共交通的人潮水泄不通,她連學著旁人爭分奪秒把智能電話摸起來消遣的心思也沒有,腦袋渾渾噩噩的放空著,還好待會要做的只是餐廳的體力活,沒有什麼需要動腦的成份。

 

然而,已經有好一段日子沒有心力耗在經營遊戲娛樂上了,所謂摸手機也只是看著社交網絡上的人分享亂七八槽的資訊漫無目的瞎按而已,想到這內心就湧起一陣空虛。可是,羅布還要指望她,她無論如何都要堅持下去。

 

羅布的住院費、必須趕快籌備完成的下一期手術費、隨著開學即將來臨的第一期大學學費、家裡的水電雜費、日常開支……這些數字確實化為了沈重的壓力,讓雪莉深刻體會到金錢在這個社會上的現實意義。

 

 

 

終於解決掉所有任務結束漫長的一天,回家洗漱備課完畢後如釋重負地打開電腦。

 

今天的家裡也是空無一人。

 

 

自從父親不辭而別之後,這個「家」就只剩下她跟雙胞胎的姐姐多妮妲居住——說同居倒不如說各自為政比較確切——連室友也稱不上。

 

 

雪莉和多妮妲的感情並不好。

本來就已經不怎麼樣,而在那件事發生之後,兩人的關係更是冷若冰川。

 

想來她至今仍是無法釋懷吧,對於父親的事情。

 

 

「對不起,雪莉。」

那天深夜,大廳中的父親表情略帶倉皇看著從睡房出來的她。

因為工作的關係,父親回家與她們相處的時間本來就很少,有時候凌晨回到家,隔天的早上不待她們起來就走了。

 

「工作辛苦嗎?」

她看著父親不加思索把零亂四散的文件塞到行裝裡。

 

「……」

「不用擔心。我……很好。」

 

 

「……你們也要保重。」

 

 

直到第二天的早上,家門外擠滿了帶著搜查令的警察與掌控政制和科研的國家機構潘德莫尼的人員,雪莉才知道父親昨晚的話語,包含著什麼意義。

 

縱然她不知道父親做了什麼罪不可赦的事情、損害了國家什麼利益、有什麼理由、有什麼苦衷,這些她統統都不知道。

 

只知道父親就這樣離開了她們。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啊!」姐姐難以置信的呼喊著。「為什麼……為什麼你不阻止他——」姐姐竭斯底里地質問著她。

「我怎麼會知道……」她被重重的推了一把,「對!你什麼都不知道!就是什麼都不知道才會害事情變成這樣!」

 

「我一直以來付出了這麼多的努力!我明明差一點、只差一點就能站到他的身邊幫助他了啊——」

 

「都是你的錯!賤女人,要是你不在就好了!我早就知道,只有我的話、要是只有我的話……——」

 

 

雖然她和多妮妲因為性格迥異的緣故平日總是會有點小磨擦,但是多妮妲對自己的恨意原來深到這個地步,雪莉還是頭一回知道。

 

雪莉並不擅長表達自己的感情。

 

和自己完全不同,胞姐多妮妲總是乖張鮮明地在眾人面前表現自己的個性,如果跟自帶聚光燈的姐姐對比,那雪莉就應該算是陰陰沉沉的類型了,坐在那邊不說話就給人一種生人勿近的感覺,社交圈子也乏善可陳。

 

與她最親近的就只有從中學時期開始養的小狗羅布。

 

可是對她而言這麼重要的羅布,宛如親人的羅布,現在就躺在醫院裡前景未卜,她現在甚至連抽出時間陪在牠身邊也無法做到。

 

父親出事之後,她們失去了經濟支柱,為了過活只能在完成學業的同時自力更生。在一般的情況下,生計困難的市民並不是不能尋求政府的社福援助,但是問題就出在與父親對立的,是那個相當於政府存在的潘德莫尼。

 

潘德莫尼對她們的冷漠施壓,恐怕就是意圖逼迫父親現身的手段。

 

 

然而他們的企圖並沒有成功,父親至那天起就如同人間蒸發,沒有留下一絲的訊息。

她們也必須這樣憑藉自己的能力繼續活下去。

 

 

 

每天一下課就馬上趕去打工,假日也編訂了密密麻麻的兼職排程。可是還遠遠不夠,對於支付龐大的手術費也只是杯水車薪的程度。

 

諷剌的是,羅布現在住的還是潘德莫尼旗下的直屬醫院。然而她又能責怪潘德莫尼什麼呢?這個機構為國家帶來的成就是有目共睹,正因為他們的鐵腕作風,才能使社會上的大部份結構看起來如此有條不紊。

 

那麼相對而言,潘德莫尼也是無情的,因為只要你對他們毫無價值可言,他們就不會對你施捨絲毫的憐憫。

 

是癌細胞的話,就必須要驅除。

 

 

雪莉發自內心的認為,自己再怎麼辛苦也沒關係,為了羅布她什麼都願意做。只是她本身並沒有出眾的能力,沒有任何足以翻雲覆雨的生財手段。

 

她是個一無是處的人。

唯一可取的,大概就只有這副皮囊了吧。

 

父親說她們長得很像母親。

 

 

那麼這樣的她,又如何在金錢上發揮自己的效益呢?

 

她的視線滑過討論區上的熱門話題。最近不知道是哪個圈子裡的人,基於私怨還是幸災樂禍的心態煽風起浪,一個個鞭韃著女生出賣色相換取報酬的主題相繼出現。在這裡偽裝起現實身份的匿名會員可是演盡了眾生相:當中有不少對風氣心痛惡絕的;有口無遮攔地評頭品足的;有散發著對女性憎惡的;亦有人分享著似是疑非的經驗之談,當中甚至不乏女性用戶。

 

 

……其實,她已經下意識地追蹤著這個主題好一陣子了。

 

 

雪莉的心中忐忑。

 

 

 

 

「我已經到了,妳現在人在哪裡啊?」爽朗的男性聲音從電話的另一側傳來。

她本想直接回應,但一頓之下、說出口的變成了:「我快到了,再一個車站。」

 

結果她真的去做了。

 

這段日子做的資料搜集和準備功夫,簡直堪比做學校專題時的毅力。

雪莉在龍蛇混雜的網絡上總算摸索到門道,小心翼翼的開始在虛擬社區經營起帳號,物色一個比較「安全」的起點。

 

今天相約的對象她觀察了好一陣子,不是免洗帳號,言行妥當不偏不倚,是個正常活躍的資歷會員。重點是,他發帖開出的待遇處於相對優厚但未至偏離現實的水平。於是她給他發了個私訊開始交談試探。

 

 

之後就來到了今天。

她翻看手機的時鐘,因為不太常來這個地區的關係,比約定的時間還要早了半小時。先在四周視察一下環境吧。

 

她在約定地點附近閒逛著,手機又響起來。

 

「到站了沒?要過來接妳嗎?」

 

正想應答前往指定地點會合,可是不知怎地,衝口而出的一刻突然被自己內心的聲音捂住了。

雪莉決定還是先做好最後確認再現身。

「抱歉抱歉,剛剛在便利店買了點東西。我現在過來了……」

 

她邊探索著對方身處的位置,邊隱匿在對面街一個路邊攤子的人群裡,然後看到了一個疑似穿著預告服裝的人恰好亦手執電話。她嘗試挑起話題,盯著對方的反應。

「人好多哦……」

手持電話的男子向遠方打了個眼色。

「對啊~快來快來,真是等不及離開這兒了……」

「交通燈一直趕不上,沒辦法啦——」

 

他帶著同伙。

明明說好是一對一見面的,先不談論那人的形象看起來跟他事前發來的照片是否相符的問題,那幾個不懷好意的外包實在很難不令人去猜想其中的用心。

雪莉心煩意亂,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應付他。

突然,交叉路之間的商鋪大屏幕上播起了震耳撼心的廣告。

「Even if everyday ♪ we have to live anywhere ♪ 全新哥德風——」

 

糟了。

她相信這邊傳進電話的音響也準確無誤地傳到對方那邊。

 

 

「……咦?原來妳到了嗎?那——」男子似是精神一振,視線猛地四處游移,在即將對上她的一刻——

 

她掛斷了電話。

 

 

抱著逃命一般的心態跑到側街那邊,因為她看到那一伙人都分散在大街上了,不知道還有沒有其他同伙,希望沒有吧。

 

可是這邊這麼空曠,待會他們找過來一下子就會發現自己了,得趕快行動。

也不確定剛剛一瞬間男子的視線有沒有鎖定到她。

 

為了方便標識她與對方事前告知了彼此今天的衣著,而且對方知道她從哪個車站出來的,現在她實在經不起原路折返的風險。單是剛剛在街道上的一瞥,雪莉就直覺那群人不是什麼善男信女,寧可先預設最壞的情況也不要因為一時大意而失足落網。

 

她好不容易跑過對面馬路想進餐館避避,猛然看到門口貼著「家有喜事,本日休息」的紙條。

雪莉瞪大了眼氣也不是。然而再走過幾間店,她想自己的心裡已經血海滔天了,原來這邊是夜市街,白天都關上大鐵閘哪會開店。

 

四處張望著,突然看到不遠處有個西裝筆挺的男人走向一部車子用鑰匙解鎖。

電話又震動起來,她想也不想就飛奔過去。

 

「救救我——…」她低著頭緊揪著男人的衣袖,靠過去後馬上把事況歸納起來冷靜低語,「有幾個混混正衝著我來,拜託你幫忙載我離開這裡好嗎。」心忖就算被對方當白痴也要先維持著交談的假象,現在絕對不能落單。

 

「上車吧。」男人一頓,沒說什麼默默打開了車門,雪莉很興幸這是個普通的好人。

 

拉好安全帶穩坐在車廂後,電話不厭其煩的響起,眼見大局已定的她不徐不疾地接起來。

 

「妳這是什麼意思!」

 

「……我現在不想幹了。」

 

「說不幹就不幹?信不信我把妳這點破事全放上去看妳還怎麼混!」

 

「隨便你。」反正開帳號本來就只是應付這些人而已,她沒有蠢到真的把自己的個人資料放上去一個毫無保障的地方。再說她本來還特地買了張新電話卡打算大展鴻圖呢,語音檔和移花接木的照片就隨便了。

 

「我倒也想上去說說你有多無恥的,我看你也不是第一次用這招吧?說不定還能釣到人出來爆料呢。不過看你們這麼人多勢眾,想必對付這種情況也是經驗老到了。」看起來完全貨不對辦就算了,還是個有備而來的組隊,她已經不想去想像如果自己心裡沒冒起那一刻的顧慮,接下來會演變成什麼不能言喻的情節了。

 

「哦,臭婆娘,妳這是想鬧事了嗎?」

 

「彼此彼此,精蟲上腦。」

 

「你媽的出來做婊子還想裝貞——」

直接掛斷了電話,雪莉大大呼了一口氣。

 

車上寂靜無聲。

 

 

 

她這才想起旁邊還有個人,還是無故被她攤上的一個陌生人。

 

剛剛那傢伙罵得這麼大聲,這人應該也全盤接收了吧。

 

想到這,雪莉難為情地壓低了頭,不敢向旁邊看也不想再忖度別人此刻對她的想法。

 

「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如果您本來不是往斐度方向走的,找個方便停車的地方放下我就好。」

 

是她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連她也懂得偽裝自己,那麼另有所圖的人會運用虛假的表象引人上鉤也是理所當然的。雪莉回想著在私聊中循循善誘的語調跟方才本性盡現的男人,恐怕背後還有處心積慮的集團經營著吧。

第一回就差點直接GAME OVER,看來她即使是做這種事的運氣也沒有,真是禍不單行……

 

「不要緊,我順路。」溫潤的男性聲線宛轉中帶著沉穩,用音域來概括大概就是中提琴般的典雅質感。

「……謝謝。」

 

風馳電掣間,安靜得好像能聽見空氣的流動。

 

 

半晌,車廂裡又迴蕩起男人的聲音。

「……妳,是在約……那個嗎?前陣子網上吵得很火熱的?」

男人的嗓音俐落動聽,沒有一絲責難的意味,好像在溫柔地安撫她似的。

 

她臉一熱,這個時候當然沒空去擠些有的沒的少女幻想,只是因為到了這種地步卻被安撫了,反而感到一時衝動妄求捷徑的自己更為不堪。

 

雪莉艱澀的頷首,她覺得自己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

 

算了。

錢的問題慢慢再想吧,再打幾份工再鼓起決心拼命,總會有方法的。

 

「……」

 

「我……」

 

 

 

「——如果妳想找個信賴的交易對象的話,要不要考慮一下我?」

 

「你說什——」這個難以置信的轉折令她反射性的抬頭,在對上視線的瞬間,雪莉的話音頓住了。

 

從方才開始,她都沒有特別注意過身旁人的容貌。

 

以一個男人——的標準而言,這個人的外觀未免過於端麗了。

 

 

 

他絳紫色的眼就如漩渦一樣凝固著她內心翻滾的海潮,雪莉覺得那就像——

 

 

 

被眈視獵物的烏鴉虜獲一般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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