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p of page

#11

凜冬將盡

巨人接着說:「我不是故意的。你來了以後,我才明白什麼叫幸福,我害怕你離開,我會受不了寂寞的痛苦,所以才想把你留住。」春天搖搖頭,用手指着窗外,巨人順着春天的手望去:白茫茫的大地,沒有一點動靜。那些沒事找他東問西問的村民、常來搗蛋的兒童,都不見人影……

巨人轉過頭,當春天看着他的眼睛時,他突然感到一股力量,從心中湧上來,讓他對自己說:「你比別人高大,心卻反而小。你把春天鎖在家裏,外面冰天雪地,你也出不去,等於鎖住了你自己。你和世界比,算很小,但你的心可以和世界一樣大!」

巨人打開窗,春天對他微笑,好像是在說:「朋友,我會回來。」

雪停了,空氣變得清新柔和,陽光透過厚重的雲霧,照射在春天身上。

「雪莉、那個……你有男朋友嗎?」

 

 

「沒——呃,為什麼這樣問?」接住伊芙琳的發言時,雪莉差點哽住。

幸好她說的……也算是實話罷了。但是面對這麼一出突如其來的提問(還是試探?),心思較多的雪莉首先便認為:很大的可能性是被人發現了什麼端倪。如果否認的態度過於強硬,搞不好會正中對方下懷。

 

「那天我看見你在一家男裝店裡頭……」果不其然,女孩善良的和盤托出。

「哈——那是給我爸生日挑的啦。不騙人,到了我們這種年紀的女生要是真有著落,誰不趕著把人拖出來炫耀啊!」

本著反正也沒人能拆穿自己的無敵心態,雪莉一番話說下來臉不紅氣不喘,順道再裝了幾把事業為重的青春少艾對於時不與我的感嘆以示信服。

還好這同學也不是一名鍥而不捨的八卦愛好者,話題很快就被成功打混過去。

 

雪莉回想,伊芙琳看見的應該是她在物色某人……的生日禮物那天。

 

這種事自從開啟先例後,反而成為兩人間的一種默契了。雖然心照不宣,但他們一來一往的時候都從未為「生日」這個主題正名過。

生日啊……

 

自從家裡狀況變得支離破碎之後,她已經很久沒再對自己每年生日的來臨產生出任何積極的情緒了。甚至她會覺得自己跟瑪爾瑟斯一樣,都不認為生日是一件需要歡慶的事。

 

說起來,她跟姐姐多妮妲是「雙胞胎」,生日卻是不同的。而在她們的誕生背後,也許算得上一個令當時的婦產科津津樂道的案例了。

據說她的受精卵在最初遲遲不見起色、差點就被判斷為停止生長,只是在母親懷著發育的多妮妲途中,她卻又奇蹟地逐漸開始成型。

那時多妮妲的胚胎一直在跟她爭奪營養,令醫生最後決定要先對情況較穩定的多妮妲採用提早分娩,而她繼續留在母體內成長,以保下三人的性命安全。雖然最後成功了,但直到她出生之後的好一段時間,身體狀況依然都不是太好。

 

只是父親說,單是她們幾個人平安活著,就已經是最大的幸運了。所以為了健康成長,她也一直乖乖聽從父親的話。

 

這麼說——她們兩姐妹的孽緣,搞不好在胎盤裡已經開始了呢。

 

 

「對了,寒假也要到了……」某天晚上,床第饜足的金主大人抱著她突然畫風一轉聊起家常話。學業關心了一輪,他結束開場白:「妳應該有空暇的時間吧?」

唔、真是一道好問題。

「送妳禮物。不過這份禮物,要到遠一點的地方簽收。」收到雪莉名為詢問實為等候發落的眼神,某人不負期望的下旨。

 

這是她來到這裡之後,過的第三個生日了。

其實她最初並沒有特地向瑪爾瑟斯透露過這種事,也不知道對方是什麼時候知道的。但是,只要他想知道,肯定是有辦法的——對方可是瑪爾瑟斯呢。

 

只是說到去年的生日,還真是不堪回首。

雪莉想起上回瑪爾瑟斯給她送了生日禮物之後,馬上就跟她討回聖誕禮物,而那份美其名曰是給她的禮物實質上做盡了各種難以啟齒的羞人之事……

 

這樣的印象令她在乘著對方坐駕的路途上,腦裡一直充斥著各種不懷好意的猜測。難道終於要迎來什麼上流社會的陰暗面……

 

 

只是沒想到、最後迎接她的卻是諸多意料之外的——

 

「羅布!」

 

到達了某個近郊邊際,山叢林立間有一片被高牆環繞的範圍。將車停泊後他們走進了一間似是連接著場地入口的房屋,甫入大廳尚未安頓,一道熟悉的身影就從室內裡側虛掩著的欄柵溜出朝她撲來。

 

428.png

 

冬日厚重的穿著縱使妨礙四肢的靈動性,雪莉還是不加思索的跪坐下來伸出雙手、將體型龐大的黑犬擁住了。

不知道是體溫的相偎還是內心的激動使溫度變得暖和起來。興致勃勃了一陣想起旁邊還有個人的她,察覺失態調整了姿勢後隨即開始思索:「可是……羅布、牠這樣出來沒問題嗎?醫院那邊是——」

「已經充份做過檢查評估,也取得了暫時出院證明,妳就不用擔心了。」瑪爾瑟斯一副早已預料的目光瞧向少女。

 

「本來他們跟這個地方就有協作關係,衛生配套自然是無須憂慮。再說、這裡附近就有一家附屬醫院,處理事故的即時性也是有保障的。」看對方已經妥善安排好了一切,雪莉青澀地執起羅布的牽引索面露淺笑,跟隨男人的腳步,腦裡翻來覆去也不知道該說點什麼來表達當下的心情。

 

離住宿的渡假屋位置還有好一段距離,兩人又乘上了接送用的小型房車。將羅布帶上車廂後,雪莉識相地挑了正中間的位置,將愛犬跟老闆分隔開來。

413.png

「開暖氣了,妳衣服都不用脫嗎。」見她依然一身臃腫、僵硬不已如機械的動作,瑪爾瑟斯對於少女有了狗之後便將一切拋諸腦後的態度不禁側目。

「等下還是會冷嘛……」而且一脫一穿很麻煩啊!雪莉蒙混著男人的微言向毛絨絨的黑犬靠攏。她不強求老闆陪她的狗逢場作戲,便自告奮勇當好動物管理員去了。至於被拋諸腦後的人側著頭,餘光靜靜的駐足在後視鏡。

 

 

到了某個區域下車,雪莉一路跟著前行,一邊聽著瑪爾瑟斯解說,得知了這裡是一所寵物渡假村般概念的設施。除了被圍牆分隔之外,這裡與外頭的風景確是無異,更像是被特意藏起來的一片小山林。冬天的白雪銀妝,那些搭建在自然景色風貌之中的住屋,反而為這裡增添了一點幻想的故事色彩。別說是動物了,就算稱作給人住的高級渡假區也綽綽有餘。臆測著費用的入場門檻,不意外她從來不知道城市裡頭會經營著這樣的地方。

412.png

「對了……剛剛那邊——我看見有人帶著好大的一匹狼!」少女牽著黑犬在煥然一新的視野中探索,不知不覺越走越前,東奔西湊、又不時回頭朝後方的男人朗聲而談。

 

看著對方與平日大相逕庭的活潑,瑪爾瑟斯不知是挪喻還是嘆息的低語著。

「果然,要哄妳還真是不費功夫呢。」因為來來去去就只需要那麼一種條件而已。

 

有了這樣的認知,他卻幡然察覺。

其實如此不加矯飾的無憂無慮,才是她這種荳蔻年華當下應當展現的模樣。

 

倒不是說平日的言行是偽假的,瑪爾瑟斯知道雪莉很聰明,她不至於會對他虛與委蛇,但卻又懂得在云云眾物當中、將六七分的「真實」經過精挑細選出來的呈到他面前。

 

而此刻的才是不經過濾揮灑出來的、屬於一名女孩本質的心思。這一切都是因為,今天在她腳邊、握在手中的那隻護身符吧。那個在她眼裡不染一絲雜質的存在。

 

 

要是她沒有跟他——

 

……

他覺得自己有點好笑。明明想要目睹女孩墮入囹圇的人是自己,現在這是在貓哭老鼠嗎?

 

但是……

至少她是心甘情願步進自己的瓮中的。他也讓她如願以償了不是嗎。

 

雖然對於這個世界而言,是那麼不足與外人道的關係。

但是他還是有能力讓這樣的她如此發自真意的笑出來。

 

如此一想,心中的疙瘩稍微妥帖了一些。

瑪爾瑟斯不知道自己為何要擺出這副糾結的愚蠢姿態。這些事情做不做、結局如何,從來就是在於自己想或不想而已。

 

 

走了一會,他們來到一棟落在冰湖旁邊連著園林、偌大的雙層木造房屋前。瑪爾瑟斯掏出感應卡解鎖,打開了電源開關。

雪莉將屋子略略參觀了一圈,內部風格是自然和雅緻的揉合。樸而不簡,色調溫和,會令人打從心底感到舒服的氛圍。只是就一間旅遊住宿而言、房間的種類劃分和數量——雖然想想他們才兩個人平日住的那棟,就不足以大驚小怪了。

 

「等等會有人來打點。接下來先出去逛逛吧?」待她將房間觀摩完畢,一開始就坐下歇息的瑪爾瑟斯好整以暇說道。

「羅布,我們先去玩吧。」雪莉在對經濟格差的感嘆中恢復過來,順從的摸了摸黑犬整裝待發。

 

 *

「妳的玩……是這種意思?」

 

兩人在休閒場地建築於平台稍高處的休憩處喝茶,看著在雪中蹦躂打滾的黑犬。見雪莉坐下來旁觀之後就未表現出絲毫動靜,瑪爾瑟斯頗具興味的說道。

 

「……難道這樣也不算玩?」雪莉循著視線所及愛犬的模樣,不明所以。

 

「丟骨頭、接飛盤之類的?」他不高不低的沉穩聲線中帶著輕快,「剛剛說的是『你們一起去玩』——那妳不玩嗎?」

 

「我——我不重要,要決定怎麼玩的是羅布。而且那些難道不是動物的本能嗎。」雪莉對男人的舉例顯得不以為然,「你說的耶些……能在那些活動中獲得最大樂趣的,通常都是人類這邊吧。牠們本身究竟是不是熱衷於這樣的『玩耍』,又有誰知道呢?」

少女的語氣變得自豪起來:「羅布可是很聰明的,就算帶牠到同一個地方,牠每次都能自己發掘出不同的樂趣!這樣比起由我來決定牠的喜好強多了吧。」

「你看牠現在像不開心嗎?」看對方未有答腔,她語速快起來、忍不住捍衛自己的想法,目光炯炯。

「我們從前就是這樣的。羅布也是我也是——沒有什麼厲害的理論支撐,但是我們一直都過得很快樂。要是牠有什麼想法的話,馬上就會告訴我的——至少,我看得出來羅布是開心不開心——你看,呃、是……是吧?」怎麼說到後來她反而開始懷疑自己了!

 

瑪爾瑟斯總算頷首以對:「唔,有妳這種主人的寵物倒是挺幸運的。」

 

「羅布和我……才不是寵物這麼簡單。」雪莉稍微壓下喜孜孜的心情。提到羅布的話題時,她總是沒辦法抑止內心的雀躍。

 

「這樣說、倒是像看著孩子玩耍的母親呢。」男人佯裝著思考的道出——雖然這話感覺上就是醞釀至久了。

 

「呃……別用這種形容啊!也不是這樣的,我覺得是、就是……那個……怎麼說——」只是意識到自己在口舌之上是無法敵過瑪爾瑟斯的,雪莉突然噤了聲索性選擇逃避現實。

 

久坐不動,即便桌沿熱飲的餘溫還未完全揮發,體質畏寒的雪莉還是開始了下意識搓著手心呵起氣來。

當她垂手身側的時候,驟然被旁邊的手擒住,十指交差雙扣。

414.png
415.png

她目光一移,若無其事的男人動作流暢,神色坦然不已。

雪莉沒有鬆開他的手。那是實在的溫暖,她從善如流的將指上沁涼的肌膚往對方指縫裡的熱源鑽入,愈發的緊貼。

空曠的場地裡就只有設施當值的服務人員和他們,氣氛非常安靜平和,一席無話。

424.png

只是不知為何,雪莉產生了一種像是連內心也被人輕輕地捧起來掬在掌中般、難以名狀的異樣感覺。如此一念覺得掌心發麻,手腕微動欲掙。

 

「滿意嗎?」瑪爾瑟斯任由那嵌於指縫間的觸感鬆脫,下一秒又反將少女的手完全包覆著。他的眼神亦轉過來扣住她的——

 

「這樣的隨身暖爐可不便宜。」

「……」

 

她回視著那沾沾自喜的眉眼,將握住自己的手拉開了,然後伸出雙手——動作迅速的捧住對方的頸脖。

男人反射的輕輕一顫、雪莉未待對方有所反應便忍住笑跑開了,奔往黑犬的方向。

 

「羅布。」未聞其聲,他們就早已培養出默契了。雪莉低頭半蹲,撥去沾在羅布黑色毛髮上的雪花。「活動得差不多了嗎?」她覺得自己可能也需要透透氣。

轉過身,高挑的身姿不慍不火落在眼前。

「對不——……」

敢做敢當,深切反省後的雪莉想安份認錯的同時,兩個掌心降下來貼住她的臉頰。

416.png

「想要就說,不用客氣。」回應著少女眼中的千言萬語,瑪爾瑟斯笑意盈盈。

雪莉沒轍,雖然他一臉挑釁的樣子,但是兩人的溫度差所實際做出的效果……

這倒是,以德報怨啊。

她沒好氣的任由男人搓圓撳扁。

在兩人僵持(?)不下的同時,羅布一直在旁擺著尾巴觀察,踱著步看了看,最後大狗將身體鑽進男人的懷前——撲倒。

417.png

「啊、羅布那邊不行——」面前突然風雲變色,雪莉一驚想把已經佔領在瑪爾瑟斯身前的動物拉開,然而一頭大型犬的力氣並不小,她匆匆的拉了幾次,黑犬都不動如山,似乎從中找到了什麼嶄新的趣味,甚至連眼睛都闔起來了。幾番拉扯無果之下雪莉也忍不住喘了氣、臉生出幾分嫩紅。

 

「讓我來吧。」從頭到尾置身事外的瑪爾瑟斯反而是技巧嫻熟地,一把抱起了對他「情有獨鍾」的犬隻。

「呃——」「按妳說的話,牠應該是喜歡這樣?」他笑著說了。

427.png

「你……小心……」

雪莉不知道這話是對誰說的。一方面怕瑪爾瑟斯一個不小心就給破相受傷了,一方面又怕羅布一個不乖被摔了。

雪莉小心翼翼的跟著一人一狗,緊張又有點難以置信的在旁邊密切的關注著。

 

幸好羅布的惡作劇來去如風,瑪爾瑟斯走到門口便動作俐落將黑犬安置到地上了。

「走吧。」他將牽引索拉起來放到雪莉手中。

雪莉腼腆,這回挽住了男人,默默的並肩而行。

 

 

晚上,在專人的烹調服務下用過餐後,兩人一狗圍在客廳古典的火爐旁,放空享受著悠長的寧靜。

419.png

「……謝謝你。」

 

在這個翻不出任何過去記憶中零碎印象的陌生環境裡,雪莉覺得那些迂迴的煩惱也像暫時被清空了一樣。

亂七八槽的事、遺棄在過去的事、未來會怎樣的事……也不用去想了。

這個人會想什麼呢?她瞥了瑪爾瑟斯一眼,思緒轉瞬即逝。

她的那句聲音說得像自言自語一般,也不知道對方有沒有聽到。也忘了那之後他有沒有說過什麼。

眼內只剩星火跳躍和幾不可聞的呼吸。

 

這樣的他們,無論是怎麼樣的存在,也是在這個世界裡某個小小的角落裡,微不足道而溫暖的。

雪莉用雙手環住躺在身側的羅布。

而這樣的感覺是真實的。

 

 

雪莉梳洗了回房,看到仍然趴在地毯上發怔的黑犬,心中一柔。視線上掃,在床間悠哉閱讀的一襲紅色隨即讓她瞬間「精神百倍」。

 

「……我可以看著羅布睡覺嗎?」雪莉輕輕坐到床邊。話說得委婉,這會輕鬆過頭,唔、差點就忽略了這位真正的主人家……

但是不論對方意下如何,她知道自己不會再有一絲微言的。畢竟單是今天的事就……

 

「要睡了嗎?」瑪爾瑟斯只是整了整被子淺淺的看了她,沒有什麼多餘的動作。見此雪莉連忙和應,收拾好一切窸窸窣窣的爬進被窩。

 

燈落了,暗夜披落視野,氣氛卻令人格外的安心。

寧靜無聲的房間,輕盈綿長的呼息,就好像回到了以前不需要苦惱的日子,與羅布相依為命、那個質樸直率的自己般。即使現在身後多了這麼一個人——她也覺得並不是那麼需要去驚詫芥蒂的事了。

……倒不如說是已經習慣了呢。

418.png

就這樣靜靜的守望著,得知伸手可及的這個生命依然安然無恙的映在眼前,她覺得自己就已經滿足了。

她已經得償所願了。

 

雖然這段日子的途中遭遇了不少事、走來的也不是什麼康莊大道,但是、總算……她還是再次迎來了這樣的一刻。

 

她就只是想這樣而已。

她已經別無所求了。

 

能變得如此的圓滿。

 

太圓滿了。

 

 

這樣小心翼翼、揣在手心裡的事物,這樣的實在,卻又讓人沒有踏實感啊。

如果,這只是一個平鋪直敘、不值一提的普通故事就好了。

如果,能更加平凡一點就好了。

 

 

 

——也就不會令她分不清下一刻迎面而來的、到底是虛幻還是現實了。

bottom of page